解龙将军:纪念毛主席与隋炀帝
(博讯2006年8月27日)
(一)
《唐诗三百首》以体裁分卷,对别的诗人都无妨,就是唐突了李商隐。他的 (博讯 boxun.com)
两首《隋宫》,一首进了卷八的七绝,另一首却在卷六的七律。就像义山的《马
嵬》二首(其一为七绝,其二为七律)一样,这《隋宫》两首,其实是应该一起
读的,尽管在他的诗集里也是分开的。
李商隐 隋宫
乘兴南游不戒严,九重谁省谏书函?
春风举国裁宫锦,半作障泥半作帆。
李商隐 隋宫
紫泉宫殿锁烟霞,欲取芜城作帝家。
玉玺不缘归日角,锦帆应是到天涯。
于今腐草无萤火,终古垂杨有暮鸦。
地下若逢陈后主,岂宜重问后庭花?
如果不看第二首七律,恐怕很难明白为什么第一首七绝的题目也是《隋宫》
。这两首诗,通过一个「锦帆」的形像联系起来了。第一首说的是隋炀帝杨广制
帆南游,是在南游的起点;第二首写的是扬帆畅游,已经到了南游的终点。读过
了第二首七律,才能更好地理解第一首七绝的含蓄而又冷峻的讽刺。
杨广在位十七年,重修长城、开凿运河、攻打朝鲜……事迹甚多,义山为什
么要独独拈出「锦帆」两字?
在杀尽了嫡兄姻弟等亲密战友、全国大致安定以后①,伟大领袖隋炀帝英明
地指出:“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男同志办得到的事情,女同志也能办到。
”隋炀帝喜欢“以月夜从宫女数千骑游〔洛阳〕西苑”;他的龙舟,也是要请女
民兵(当时又称“殿脚女”)来拉的。但是隋炀帝毕竟是古人,疯狂还有个限度
,还不至于因此就认为女人必须「不爱红妆爱武装②」。以锦为帆,以锦为垫在
马鞍下遮蔽马腹的「障泥」,一则艳丽,把女民兵们烘托得如花似玉;二则轻巧
,便于女民兵们操作。可惜的是隋炀帝的“御女车”失传了。据说女人坐上去以
后,手脚都被挡开,妙处一一凸出;男的则可放下包袱,轻装上阵,发扬勇往直
前的进取精神,坚定地完成面临的各项任务。要是图样还在,怎么也得召集全国
的能工巧匠,在主席舞厅旁边的休息室里制作一架。
隋炀帝曾经多次下扬州。第一次是在大业元年的秋天(605年)。该年春
,炀帝登极未久,就下诏说要“巡历淮海,观省风俗”,以“审刑政之得失”,
于是抽发河南、淮北、淮南民工百余万,开掘从开封至扬州的运河,两岸筑路,
并栽上柳树。又派人去江南打造龙舟和各类器具。「春风举国裁宫锦」,义山诗
意地概括了这些准备工作。从这一句,我们知道《隋宫》七绝写的是第一次南游
③。当时天下太平,物阜民丰,当官的谁也没想到要劝阻一下,「九重谁省谏书
函」?这里“省”读如“醒”,是“审视”的意思。全句是说连谏书的封套都没
人查看。就是炀帝本人也毫不在意。按理说皇帝出巡,所到之处是要戒严的,这
一回也免了,「乘兴南游不戒严」啦。
隋炀帝大业十二年(616年)秋天的最后一次下扬州,就没有这么潇洒了
。当时全国已是盗贼蜂起,照大陆历史教科书的说法,叫做“隋末农民大起义”
。炀帝边走边布置剿匪的军事行动。他到了扬州,“见中原已乱,无心北归,乃
命治丹阳宫,将徙都之。”炀帝考虑迁都了,「欲取芜城作帝家」,京城长安的
紫渊宫(唐人避高祖李渊的讳,改为「紫泉」)则让它去空照烟霞吧。从这一联
,我们知道义山的《隋宫》七律写的是末次南游。「芜城」是扬州的别称,得名
于鲍照的大作《芜城赋》。南朝宋世祖孝建三年(456年),在王室内讧中,
扬州男丁被诛、女口赏军。昔日“廛□〔门内置干〕扑地,歌吹沸天”的繁华都
市,竟成了“木魅山鬼,野鼠城狐,风嗥雨啸,昏见晨趋”的无人区!鲍先生明
远痛而赋之;李先生义山则哀而用之,「芜城」两字,一语双敲,言外大有深意。
隋炀帝给扬州带来的也只是灾难。“锦帆过处,香飘十里”,似乎令人陶醉
;但是,为了笼络卫兵、阻止逃亡,就把当地的寡妇处女随意分配,残民以逞,
莫此为甚。所幸炀帝的横行不能长久。有人对李渊说④,“明公日角龙庭,李氏
又在图牒,天下属望,指麾可取。”所谓“日角龙庭”,用今天的话说就是前额
饱满、两侧鼓起,看上去像尼克松的遗照,这是帝王之相。这类话,后来被拍皇
上马屁的人写滥了,但在唐朝,应是实有其事。安史之乱时,杜甫遇到一位埋名
逃难的王孙。既是埋名,老杜是怎么认出他的?从他的高鼻梁:「高帝子孙尽隆
□〔上淮下十〕,龙种自与常人殊。⑤」(中国古籍为什么把印欧人种的特征认
作大富大贵之貌?)相貌与众不同的「日角」,将是传国玉玺所归,天运已经转
到了李渊手里;炀帝也在618年被亲信宇文化及缢死于扬州。只是他至死也不
会醒悟,一定还在做继续游巡的梦。从扬州至杭州的运河,已在大业六年开掘,
如果不死,炀帝尽可南下而至天涯海角。
一切淫奢终成过眼烟云。当日炀帝“于景华宫征求萤火,得数斛,夜出游山
放之,光遍岩谷”的奇景,而今安在哉!《礼记·月令》有“腐草化萤”的说法
,今日从洛阳至扬州的四十座隋代离宫的所在,只见腐草不见萤火。惟有大运河
两岸的古柳,在暮色中,有栖鸦阵阵聒噪,似乎在凭吊那嫔妃云集、樯橹踵继的
一代风流。在大陆时,笔者从家乡去杭州,总喜欢从苏州坐夜航小轮。船在暮色
中掠过运河,尚能见到「终古垂杨有暮鸦」的景象。
「地下若逢陈后主,岂宜重问后庭花?」《隋遗录》里有个故事:炀帝“尝
游吴公舍鸡台,恍惚间与陈后主相遇,尚呼帝为殿下。后主舞女数十,中一人迥
美,帝屡目之。后主云,‘即〔张〕丽华也。’乃以绿文测海蠡〔酒杯名——散
宜生注〕酌红粱新□〔温换酉旁〕劝帝。帝饮之甚欢,因请丽华舞《玉树后庭花
》。……后主问帝曰:‘龙舟之游乐乎?始谓殿下致治在尧舜之上,今日复此逸
游,曩时何见罪之深耶?’帝忽寤,叱之,恍然不见。”为什么陈叔宝要为隋炀
帝从前对他的“见罪之深”而不平?陈叔宝死后,按惯例要由当今皇上给个谥,
隋炀帝就送了他一个很不好的字。此字按谥法为“好内〔指沉溺女色——散宜生
注〕怠政”。这是哪一个字?说来好笑,此字非他——居然就是“隋炀帝”的“
炀”字!(所以陈后主也是可以称为炀帝的。)
原来,锦帆锦帆,在穿红披绿的女民兵们的簇拥下,正是“好内怠政”的绝
妙象征。
① 本文谈到的隋炀帝的事迹,半是正史,半是小说,主要采自《资治通鉴·隋
纪》和唐宋传奇《隋遗录》、《开河纪》。下面不再一一注明。
② 毛泽东《为女民兵题照》,「飒爽英姿五尺枪,曙光初照演兵场。中华儿女
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
③ 叶葱奇先生在《李商隐诗集疏注》中认为这首七绝写的也是最后一次南游。
④ 见《旧唐书·唐俭传》。
⑤ 《唐诗三百首》卷四,杜甫《哀王孙》。那个上淮下十的字在大陆被简化成
“准”,但在作鼻子解时,字不对音也不对。
(二)
《唐诗三百首》选了李商隐的两首《隋宫》,一首七绝,一首七律,都是讽
刺隋炀帝的“好内怠政”。这两首诗不妨合在一起读,虽然它们的卷数不同。「
于今腐草无萤火,终古垂杨有暮鸦」的凄凉景象,与当年「乘兴南游不戒严,九
重谁省谏书函」的随心所欲的骄横,形成鲜明的对照。只有读过了第二首七律,
才能更好地理解第一首七绝的含蓄而又冷峻的讽刺。
李商隐 隋宫
乘兴南游不戒严,九重谁省谏书函?
春风举国裁宫锦,半作障泥半作帆。
李商隐 隋宫
紫泉宫殿锁烟霞,欲取芜城作帝家。
玉玺不缘归日角,锦帆应是到天涯。
于今腐草无萤火,终古垂杨有暮鸦。
地下若逢陈后主,岂宜重问后庭花?
第二首七律是明着说的:隋炀帝像陈后主一样昏庸,只知冶游之乐,不谙守
成之艰,终于废了宫殿丢了国家。但是,杨广改元“大业”初即帝位之时,却也
像是个大有为之君。先是将士用命,远征林邑(越南中部),威动南海;接着车
驾传令,面折突厥,声镇北漠;向西击破吐谷浑,开地四千里;向东讨伐朝鲜,
屡败屡战;甚至台湾(当时称“流求”)都派人去杀了一圈,抓了万把俘虏回来
。下扬州也是为了俯察民情,动机似乎并不坏。传说中,连陈后主也“始谓殿下
致治在尧舜之上”。为什么短短十年之间,大有为之君却变成了懦弱无能的陈叔
宝?朝政明明已到了崩溃的边缘,炀帝却“恶闻贼盗”,总想以“形势一片大好
”的鬼话自欺欺人。当李密率百万之众围困洛阳、东都告急时,他的儿子派信使
冒死历难赶到扬州,炀帝居然问:如果贼势真有这么大,你怎么能过来?老人家
不为所动,继续在扬州过他的醉生梦死的日子。炀帝的这种令人难以相信的转变
,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呢?
义山在第一首七绝里作了含蓄的回答:是在炀帝春风得意而肆意糟蹋宫锦的
时候。
要论历史观,义山并无特别之处,基本上就是儒家的传统。他在《咏史》中
说:
李商隐 咏史
历览前贤国与家,成由勤俭破由奢。
何须琥珀方为枕,岂得真珠始是车?
运去不逢青海马,力穷难拔蜀山蛇。
几人曾预南薰曲,终古苍梧哭翠华。
这首诗和七律《隋宫》一样,用典很多,不容易懂,但是第一联的意思是很
清楚的:「成由勤俭破由奢」。守成的关键,是时时自律,切切不可松懈了勤俭
的要求。东都被围,城无粮草却布帛山积,以至燃布为柴、用绸作打水的井绳。
到这时候,人人痛感奢侈的祸害。但是,在歌舞升平时「春风举国裁宫锦」,又
有谁预见到了这种放纵内潜伏着的危险?宫门九重,为什么没人想到检点进谏的
封函?义山语带诙谐,却问得大业初年的高官噤若寒蝉,如果他们能听到的话。
我们今天或许可以给出一些不同的回答。如果西班牙的女人不愿穿绸抹粉,
哥伦布就不会去寻找通向东方的新航道,也就不会发现这片新大陆。如果英国的
女人不想穿着毛织品争奇斗艳,就不会有“羊吃人”的圈地运动,不会有破产的
农民成为出卖劳动力的无产阶级,也不会有自纺织工业开始的工业革命。中共的
历史学家发明了“中国也会自发地走向资本主义”的理论,其基本依据,就是明
朝末年主要为宫女们服务的江南丝绸工业。如果没有较好一半的爱美天性将人类
引向文明,我们现在还会像人猿一样在河里摸石头。
都说隋炀帝荒淫无道,但是,老杨要女人们打扮得花枝招展,并由此而爱及
她们所用所处的马具、船帆和宫室,本也是男人的(还未被女权主义者改造的)
天性。何况堂堂中华,有几艘宫锦作帆的漂亮龙舟、一个萤火照明的神奇花园,
似乎也不是什么说不过去的事。虽然历史并没有提供充分的证据让我们相信传统
的中央政府有足够的弹性来容纳因财富增加而导致的权力的重新分配,简单地颂
扬“勤俭”、抑制消费,也有它的负面作用。而且物极必反。炀帝的父亲杨坚是
历史上著名的勤俭皇帝,《资治通鉴》称他“务为俭素,乘舆御物,故弊者随宜
补用;自非享宴,所食不过一肉;后宫皆服浣濯之衣。”按弗洛依德的理论,隋
炀帝的倒行逆施,是对杨坚不让独孤皇后穿华丽衣服的一种潜意识的性报复吧?
如果一定要从儒家的传统立场来批判隋炀帝,愚意以为,问题不在于奢侈浪
费,而在于是否与民同乐。正如孟子对齐宣王所说①,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如果
不顾农时,役民驱兽,则“今王田猎于此,百姓闻王车马之音,见羽旄之美,举
疾首蹙□〔安页〕而相告曰:‘吾王之好田猎,夫何使我至于此极也!父子不相
见,兄弟妻子离散。’”如果田猎有节,与民同乐,则“今王田猎于此,百姓闻
王车马之音,见羽旄之美,举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吾王庶几无疾病与?何
以能田猎也!’”有这点人道作风,奢侈一些又何妨?
不过,说到底,隋炀帝最失败之处,不是不能与民同乐,也不是游乐无节、
扰民太甚,而是没有找一个江青为他抵罪。当年隋军打下南京,忠心为国的总指
挥高□〔颍去水换火〕,一听太子杨广来讨能跳《玉树后庭花》的张丽华,赶紧
把她一刀砍了,不让她“乱国”。如果一代丽人不是如此死于非命,这位伟大领
袖或许也能躺在皇宫广场上血食千秋吧?
① 见《孟子·梁惠王下》。
(三)
李商隐喜欢借隋讽唐,但是,对于以荒淫无道著称的隋炀帝杨广,有必要谈
谈他的另一面。
伟大领袖隋炀帝雅好文学,也能写几笔诗。在和美国友人安娜·路易丝·斯
特朗谈话时,他指着自己的鼻子大笑道:“谁说中国没有创造性的诗人?你眼前
就有一个。”《资治通鉴》说他“自负才学,每骄天下之士,尝谓侍臣曰:‘天
下皆谓朕承藉绪馀而有四海,设令朕与士大夫高选,亦当为天子矣。’”这并不
都是老杨的自夸。唐太宗的大诤臣魏徵也说①:“〔隋炀帝〕暨乎即位,一变其
风。其《与越公书》、《建东都诏》、《冬至受朝诗》及《拟饮马长城窟》,并
存雅体,归于典制。虽意在骄淫,而词无浮荡,故当时缀文之士,遂得依而取正
焉。所谓能言未必能行,盖亦君子不以人废言也。”前朝皇帝能被推翻他的新朝
代如此称赞的,委实不多。而且你看看这话,“当时缀文之士,遂得依而取正焉
。”原来,老杨还是文学改革的样板,而且他本人就是隋朝的最重要的诗人!
北朝的有蛮族血统的皇室,十分仰慕南朝的传统深厚的文学艺术,竟至于多
次上演抢人的闹剧。南朝的诗人,在出使北方时常被他们扣下。名诗人庾信、王
褒和徐陵,都受到过这种礼遇。隋朝也不例外,炀帝十分优待那些曾在南京政府
担任高职的“民主人士”,常常和他们一起吟诗作赋。他喜欢南方宫廷诗的较为
成熟的技巧,但是,作为一个雄图大略的君主,炀帝又很难容忍那种纤弱的文风。
于是,为了给群臣示范,他把北方的铁马秋风重新带进了诗坛。
杨广 拟饮马长城窟行示从群臣
肃肃秋风起,悠悠行万里。
万里何所行?横漠筑长城。
……
树兹万世策,安此亿兆生。
讵敢惮焦思,高枕于上京?
……
千乘万骑动,饮马长城窟。
秋昏塞外云,雾暗关山月。
……
这里很有一些对自己所负的责任的自觉,气魄也颇大,确有阳刚之美。义山
在七律《隋宫》里以隋炀帝比陈炀帝:「地下若逢陈后主,岂宜重问后庭花?」
其实,以今天的眼光看,《玉树后庭花》还是不错的作品。要论叔宝的缺乏帝王
气度,得看下面这样的描写通宵玩弄少女(诗中的“小妇”才几岁?)的诗:
陈叔宝 三妇艳词
大妇年十五,中妇当春户。
小妇正横陈,含娇情未吐。
所愁晓漏促,不恨灯销炷。
两相比较,杨广的诗,要革命得太多了。当然,这不是说这位皇帝就不爱对
着少女的横陈玉体而高高举起他的龙烛(即上面诗中的“灯”)。
① 魏徵,《隋书·文学传序》。
(四)
李商隐的七律《隋宫》,和晚唐之前的七律相比,句法上有相当地不同。之
前的七律,受五律的影响,虚字往往是“诗眼”,是对实字所描写的景象的一种
强调,一种程度上的规定。典型的例子,有王维《辋川别业》「雨中草色绿堪染
,水上桃花红欲燃」里的“堪”和“欲”;或是白居易《钱塘湖春行》「乱花渐
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里的「渐欲」和「才能」。老杜别开生面,在论政
和议史时,把虚字用于语意的缀接和转折。到了义山,则用的更多更熟。
李商隐 隋宫
紫泉宫殿锁烟霞,欲取芜城作帝家。
玉玺不缘归日角,锦帆应是到天涯。
于今腐草无萤火,终古垂杨有暮鸦。
地下若逢陈后主,岂宜重问后庭花?
由于诗中用了「不缘」、「应是」、「于今」、「终古」和「岂宜」等字,
读来轻灵跳脱,通篇浑然。同时义山又巧妙地调动各类典故,再为它们套上华美
的文字,令我们目眩神迷,应接不暇。「日角」「天涯」,对得何等尖巧。「腐
草」「垂杨」,把用典和写景融为一体。义山的虚词虽多,却丝毫无损诗意,反
而令人觉得那些虚词有如运河流水,浮起片片形象的锦帆,波光绢影,飞扬生动
,直如「烟花三月下扬州①」。不过,这是运河之水,并不是长波大浪,因此气
韵平和,词藻稳敛,截然不同于某些后人的偾骄决骤、伉直叫嚣。
这种用虚词铺开议论的倾向,到了宋代就发展成了律诗的散文化。试看苏轼
的一首颇有名气、传下了“雪泥鸿爪”这句成语的诗:
苏轼 和子由渑池怀旧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壁坏无由见旧题。
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
坡公一代奇才,七律宗的宋代掌门却只能让给后起的陆游,大概就是因为这
类虚字连篇的散文诗写得多了。
毛泽东在给陈毅的一封论诗的信里说宋人不懂“形象思维”,因而写的诗味
同嚼蜡。这话有道理,虚词里当然没有形象。不过,老毛自己的七律,其实还是
接近宋人的风格。举一个明显的例子:
毛泽东 和郭沫若同志
一从大地起风雷,便有精生白骨堆。
僧是愚氓犹可训,妖为鬼蜮必成灾。
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
今日欢呼孙大圣,只缘妖雾又重来。
「一从」、「便有」、「犹可」、「必成」,上来四句,完全靠虚词连接。
还嫌不够,尾联再要来个「只缘」。要不是颈联「金猴」「玉宇」的流水对极佳
,这诗也就味同嚼蜡了。不过,与苏诗相比,主席对虚字应用之活络,远远地超
越了前人。我们可以把虚字都去掉,而无损于这诗的基本意思,虽然平仄因此小
有不符:
大地起风雷,精生白骨堆。
僧作愚氓训,妖为鬼蜮灾。
奋起千钧棒,澄清万里埃。
又呼孙大圣,妖雾已重来。
最妙的是,由于「千钧棒」已点明了使用者,「万里埃」又隐含了广阔的空间,
我们连实字「金猴」、「玉宇」都可以活络地处理。你对义山、东坡的诗就无法
这么做。
前年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诞辰一百年,大陆编了好几本“毛泽东诗词大辞典”
之类的厚玩艺儿,里面还在称颂他是中国有史以来最伟大的诗人。在最伟大的诗
人所写的最精练的律诗中,不少字可以像“最亲密的战友”那样最不容情地去掉
。想到这一点,也就提醒了我们,为什么擦鞋仔们不敢不那样赞美他了。
① 《唐诗三百首》卷八,李白《送孟浩然之广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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