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谢文清（二）

在文清最后的日子里

文清是在2001年5月中旬发现患了胃癌的。由于他一向身体较健康，又很注意锻炼身体，每天在玉渊潭公园遛弯，就在他此次住院的当天早晨还骑车去玉渊潭公园（他腿不好，得先骑车到公园门口）遛弯。他常说：“我现在一切内脏都没毛病，血压，心率都正常，只有胃部有些不适，泛酸水，吃几片苏打饼干就止住了。”但是我思想也是麻痹了，见他年年体检没发现什么大问题，从表面上看也确实是个健康人。那时我却是病病殃的一年内要住几次院，我总认为我要先他而去的，有时也暗地里安排点后事所需，所以对他的健康并不很担心。可叹!我们对癌症竟这样无知，轻视。文清六月四日住进肿瘤医院，经检查，已经是胃癌晚期，医生说“动手术已经没有意义了。”此外多一句话也没有。既然主治大夫做出这样的结论，动手术只意味着白挨一刀。我们只好回家想办法保守治，看中医，做做气功（抗癌乐园就在玉渊潭公园）。

儿子三毛一片孝心，要带父亲去北戴河休养几天。于是举家去了北戴河。当天晚餐吃了一些海鲜，（我们后来才知道中医理论：海鲜为发物，发病的）当天夜里就腹泻，服药也止不住，连续腹泻几天，只好回家了。

普通医药是治不了癌性腹泻的，文清身体一天天瘦下来，许多老同志，老朋友特别是他曾工作几十年的新华社的一些老朋友们都要来看望他。文清考虑大家都年迈，且路远，就一一婉言谢绝，表示在适当的时候，文清去老住处——我们曾经住过三十多年的新华社皇亭子宿舍看看大家。

7月4日，我们去皇亭子大院理发后，在新华社皇亭子宿舍大院老干部站会议室休息，许多老同志闻讯而来，大约与四十多位老同志见了面，气氛热烈，轻松，相聚近两个小时，文清十分激动。

文清又吐又泻，7月20日住进广安门中医研究院，7月27日转入友谊医院，在这里接受治疗。在九至十月间，稍有些起色，但终因病情太严重，又不能进食，而一天天衰弱下去。患癌症是很痛苦的，不停地呕吐，疼痛折磨着他文清，他用坚强的毅力对付这一切，每天清晨坚持到走廊散步，坚持听广播，看电视新闻，读报，看“炎黄春秋”等，了解国内外大事直到十一月初他离去前几天，处于昏迷状态才停止这些活动。

当九月来到，秋季要开学了，他让我汇款3000元给他家乡的小学校，为十个贫困生交学费，另汇款1500元给他家乡一个学习成绩优秀的中学生作学费，他说：“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给他们的支持了。”

在10月26日上午，文清意识到他的时间不多了，开始对我和孩子们交代后事：

一·丧事从简，不搞告别仪式，不发讣告，不发通知；不在八宝山安葬。

二·找个地方种两棵树，将骨灰埋在树下，碑上不要写副部长，政协委员，新华社香港分社等职务只用“新华社记者”或就用“记者”二字即可。（后来我们用的是“说真话的记者”，因为1956年谢文清担任新华社驻华沙分社首席记者时对当时发生的波兰十月事件提出了比较中肯的看法。后来周恩来总理访问波兰时表扬他：“你说了真话。”文清非常珍惜周总理这句话，认为是对他的最高褒奖）。

然后他交代我将书法家米南阳赠给他’’洁来洁去的题词裱好，挂在他的照片旁，并复制两份，一份给孙女谢霏，一份给孙子谢思晓，并说：“我没有什么遗产留给孙辈，这就是我给他们最珍贵的遗产”。

米南阳先生的题词下方还写有：“为人有本凭淳厚，处世无奇坦率真，海宇宽怀怀海宇，云山大度度云山”的评语。这也是文清很珍惜的。此外他还嘱咐：在他的骨灰盒下要放置孙女谢霏“祝爷爷早日康复”画的一幅淡红色的荷花，他是多么喜欢荷花“出淤泥而不染”的品格啊！

他容不得自己的过错，在他弥留之际还对一个晚辈道歉，因他曾生气地对这个晚辈说过一句气话。他病痛时还想到关心别人，有一个晚上，他因病痛折腾了一夜，天刚亮，他就对护士小郭说:“你忙了一夜没睡，早点回去休息吧！不要等接班的了。”

在医院的几个月里，不少老同志，老朋友来看望他，他总是很激动，特别是在提到“六·四”惨案时，他就会留下悲痛眼泪。10月6日早晨，他痛苦地呻吟时口里还念叨着：“民主，法治，社会主义，资本主义——”虽然不成句子，说明他还惦记着这些大事。在他入院前，他已经写好了他一生的自述，我趁他还明白时向他表示：我一定会将他的“自述”编辑好出书，要他放心，他点点头表示相信我。过一会，他对我说：“我就要解脱了！”以后几天他就昏迷了，这是他留给我们的最后一句话。

十一月十日，文清仍处于昏迷状态，手总是往外抓，我和他说话，他似能听，我说：“你安静下来吧，我给你唱支歌！”于是我握着他的手，轻轻地唱他喜爱的抗战时期的歌曲，他就比较安静，手也不抖，不往外抓了。到下午七点五十分他十分安详地撒手离开我们去往天国。

文清和我都是共产党员，都是无神论者，都不是基督徒，我为什么在此用了“天国二字？因为在他离我们而去那个时刻，我的确希望有天国，曾听人说“天国”是美好的，是伊甸园，像文清这样的正义之士就应该进入天国。文清向往民主社会，政治清明，科技发达，经济富裕。在医院里他曾对我说：你看，世界上凡是基督教国家都是政治经济发达的国家，北美，北欧，天主教国家就差远了。共产党国家没有一个经济发达，政治民主。苏联搞了七十年，还是垮了，这是需要总结的。我真希望有一个美好的天国，文清生活在天国，应了他最后那句话：“我就要解脱了”。他的离去使我万分悲痛，但我从感觉他去了天国‘心理上得到一丝安慰，仅仅是一丝安慰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