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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与怀:怀抱同一个梦想——文莱华文作家刘华源、王昭英伉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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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惊闻刘华源先生在凌晨辞世,非常难过。他的太太王昭英女士已于2020年1月11日辞世,现在,汶莱的这两位文学伉俪都不在人世了。

前言

今天惊闻刘华源先生在凌晨辞世,非常难过。他的太太王昭英女士已于2020年1月11日辞世,现在,汶莱的这对文学伉俪都不在人世了。

2013年10月,我参加在马来西亚吉隆坡举行的文学会议之后,应他们夫妇之邀到文莱旅游,受到热情接待,至今还历历在目。我回悉尼后,想到在文莱这样一个马来伊斯兰君主制国度,世界一个小小的角落,有他们这样的一些华人,年复一年,以极大的热情投身华文文学活动,投身华文教育事业,很为感动,情不自禁,撰写了《怀抱同一个梦想》一文,长达两万五千字,对他们做了比较详细的评介。他们看后,给我来信说:“鸿文收阅,十分感谢您的辛劳。我俩平平无奇的人生,在您笔下产生了意义。您通过三个情结(六四情结、南大情结和中华情结)的书写,带出了我们生命值得回顾的篇章。我们可将您对我俩的生命历程的概括与总结当作我俩的小传传给子孙。”他们又说:“您的学养及文才,我们永不能企及”,“暮年得一知己,是上帝的恩典。”他们的话让我很不敢当——竟然还要把我的拙文当作他们的“小传”“传给子孙”。后来,他们为我的拙文出版了一部书,书名就是“怀抱同一个梦想”,而他们的文章、诗歌,竟然是作为拙文谈及的资料附录在书后。此时此刻,睹物思人,真是感念万分!

现在发表拙文《怀抱同一个梦想》,以表我对刘华源、王昭英伉俪悼念之情。由此,本文也是对在世界各地坚守汉字江山、怀抱普世价值的知名或不知名的华文作家,致以的一个深深的敬礼。——2022年10月15日于悉尼

1本文作者何与怀博士与刘华源、王昭英伉俪摄于文莱帝国酒店大门前(2013年10月26日)。

从下榻的帝国酒店住房望出窗外,是草地、椰林、泳池、沙滩;沙滩之外,当然就是大海了。那些天好像并没有什么风,即使有风隔着玻璃窗也不会听到,但我躺在床上,朦胧中总是感到风声涛声,一阵又一阵,由远而近,近至身边,两晚如是。

我有时甚至感到就像置身于大海之中,全身轻飘飘的,随着海涛荡漾,忘了时间概念。睡梦中,我感到飘着飘着,头就自自然然枕靠在一片亲切的大地上,这是我出生的土地吗?就这么亲近。忽然,那块土地,又变成真真切切的我的母亲。我还听到早已逝去的母亲的声音,从冥远处飘来,是同样的声音。幼时常听母亲用保留众多古音的广州话相当动情地朗诵《滕王阁序》,隔了这么多年,不敢遗忘……这样,我又好像再次置身于滕王阁。那年在南昌参观滕王阁时,就曾经听到母亲那些声音。我脑海里一些思绪,游来游去,忽而杂乱,忽而清晰。我对自己说,这不是我好几年前所写的一些文字吗?我记起了。那天,我一踏入滕王阁,就自然而然屏住呼吸,默然追思这位英年早逝的天才,追怀他最后的、竟然与一千几百年之后的鄙人有点关系的足迹。天妒英才,花雨飘零!王勃短暂的一生,流星般地划过中华文学的星光璀璨的夜空。逝者已矣,思者永伤。人说人生无非是一次远行,文章也是,看谁走得更高更远,看谁能超越有限的生命。只是,一代代的人永远只能从零开始,后来者永远无法接着前人的高度继续向上攀登。这是文学的悲痛,也是文学的魅力……这么想着想着,又感到宇宙之无穷时间之无尽,不知此时何时此身何处?

两晚的梦境竟然大致相同。似乎有点奇怪。为什么梦境反复出现祖国、母亲、远行、中华文学……这些情景,这些意象?

2何与怀博士摄于文莱帝国酒店大厅(2013年10月24日)。

一,鸾凤和鸣共制文曲:汶莱有一对华文文学伉俪

2013年10月,在吉隆坡开完世界华文作家代表大会之后,我应刘华源、王昭英伉俪之邀,来到文莱。

在他们的家里,我看到他们的藏书,他们的作品,他们极具中华文化氛围的摆设,特别是,在几天的交谈中,他们几十年的经历,他们的思想情操,他们对文学的热爱与追求,慢慢地在我心中成型。谁能料想到,在这个外人很少涉足常被忽略的小小的国度,而且是伊斯兰教君主国家,会出现这对夫妻几十年共同营造、小心呵护的中华文化的绿洲?我深受感动。

王昭英祖籍福建闽清县,在新加坡出生,在东马砂拉越首都古晋长大。由于家庭的熏陶,自幼爱好中华文化,小时就常躲在家里阅读,少女时代更沉醉于“五四”名家的作品。对文学的爱好,使她在新加坡南洋大学选读了中文系。婚后随夫赴英国深造,在伦敦大学东方及非洲研究学院中国语言文学系修读——以西方的角度研究探讨中国语言文学。这是她一个崭新的经验。l968年,她随丈夫定居文莱。归来后,随着三个孩子的相继诞生及为稻梁谋,终日与奶瓶、尿布、柴米油盐酱醋茶以及文件、帐簿为伍,不得不冷落了多年以前就那么钟情的文学。这样过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直到儿女成年、羽翼己丰、可以放心让他们出到社会打拼后,王昭英才重投文学的怀抱。开始执笔写作时,已达知命之年——这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以后,她一发而不可收,在中国大陆、台湾、马来西亚、新加坡的报刊发表作品,受到普遍的关注,并多次受邀出席东南亚地区和中国大陆的华文文学研讨会,以文会友,不但开拓了她的文学视野,亦扩大了她的生活圈子。她成为文莱华文作家较为活跃的一员。

3刘华源、王昭英伉俪摄于文莱家中(2013年10月24日)。

刘华源则在东马砂拉越美里市出生,在文莱马来奕完成小学教育。此后,他从汶莱乘船搭火车远赴马来西亚槟城,受了四年的中英并重华文中学教育。接着,考进新加坡的南洋大学,四年后毕业,大学当局给他颁发了“工商管理学士”的文凭。毕业后,刘华源本拟返汶莱与大哥在商场上大展拳脚,这时却遇上汶莱人民党起义。迷惑中,在大哥的支持下,他决定与爱人结婚并一起远赴英国深造。刘华源进入了LINCOLN’S INN专攻法律。四年寒窗,限于经费不多,他是在没有导师指导下,利用图书馆的图书及暖气设备,在图书馆(不是学校)里埋头苦读,逐年通过考试的关卡,果然如愿以偿,成为专业律师。真是有志者事竟成!这样,刘华源的学生生涯长达二十二年(1946-1968)。英国学成回到文莱后,踏入社会,一面与大哥共同开展先父遗业,一面执律师业,直至1989退休,前后打滚有二十一年。

作为一名事业成功的资深律师,刘华源在文莱律师界享有相当名气。退休之后,他却完成了一个“华丽转身”——在一次又一次的“妇唱夫随”即陪伴太太王昭英参加各种文学活动之后,他坐不住了,终于决定自己也来动手进行文学创作。如他自己所言:“退休后,我经常陪她到各地出席各种文学座谈会、学术研讨会或与文学有关的活动,我才开始领悟到,与其袖手旁观,不如干脆介入,自己动手写起文章来。”

于是,便出现鸾凤和鸣共制文曲的佳话,在国际华文文坛传诵一时。

二,自小热爱华文文学的王昭英曾多年活跃于世界华文文学界

4何与怀博士与刘华源、王昭英伉俪及马来西亚华文作家朵拉摄于吉隆坡世界华文作家代表大会会场(2013年10月17日)

王昭英的中、小学是在以华文为教学媒介语的华校完成的。她清楚记得,当年华文课本的教材,有不少五四名家的作品。如巴金的《繁星》、冰心的《寄小读者通讯》、朱自清的《背影》、徐志摩的《再见剑桥》、鲁迅的《故乡》、许地山的《落花生》……等等,都是引导她进一步阅读他们其它作品的催化剂。小学五、六年级时,她己狼吞虎咽、不求甚解地读完了巴金的《家》《春》《秋》及冰心的《寄小读者》。升上中学后,除了继续阅读五四名家的作品外,她亦开始涉猎外国文学作品的译著。对于一个十七八岁情窦初开、对人生充满幻想充满幢憬的少女来说,浪漫主义诗人如拜伦、雪莱、济慈、海涅、普希金、裴多菲等人的作品,都是充满魅力的。在这些诗人中,对王昭英影响最深、也是她最喜爱的,是俄国的普希金。当她在人生的旅途中受到挫折、伤害时,脑海里总不期然地浮起普希金的《假如生活欺骗了你》这首诗。

这样,充满文学细胞的王昭英当她养育儿女的重担可以放下时就回过头来开始追求自己的文学梦想是毫不奇怪的。不过,起初也是一个偶然的契机。1993年,她考获厦门大学“中医内科专科”文凭,那年六、七月间,是诗人吴岸牵的线,她认识了那里的文学爱好者。接着,作为古晋商界闻人黄文彬的秘书,吴岸借着来文莱参加会议之便,把他在“亚华”(亚洲华文作家协会)及“世华”(世界华文作家协会)会议上认识的文莱文友介绍给王昭英认识。在他的推介下,王昭英加入了本地文学组织“文莱留台同学会写作组”。真是谁也没有想到,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因为吴岸的邀稿,王昭英发表了第一篇习作;而现在,三十年之后,亦因吴岸的关系,她把这条断了许久的创作之线重新接起。

1993年7月25日,王昭英在“文莱留台同学会写作组”与砂拉越美里华文报借版主编的文艺副刊“思维集”,发表了重新执笔后的第一篇作品。同年十二月,王昭英以文莱代表的身份,出席了在香港举行的“亚华”(亚洲华文作家协会)第五届会员代表大会。这个会议给她的冲激很大,不但拓展了她的文学视野,亦激发了她的创作欲望。面对文才济济的场面,她虽然有很深的自卑感,但也暗自下定决心,要努力进修,积极创作,以创作成果,提高自信心。

1995年至1996年,王昭英出任“思维集”主编。由于文莱没有本国出版的华文报,他们只好向邻国东马的华文报借版,在砂拉越美里的三家华文报《美里日报》《诗华日报》及《国际时报》主编每月一期的“思维集”。这个文艺副刊为“写作组”的组员及文莱其它写作人提供一个耕耘的园地。由于这三家华文报都有文莱版报导及刊登有关文莱的消息,文莱华人都视它们为本国的华文报。

这以后,开始了王昭英的文学活动活跃期。除了勤于笔耕,她亦参加了各项区域性及全球的文学会议。1995年,她出席了在新加坡举行的“世华”(世界华文作家协会)第二届会员代表大会;1996年,先后出席了在新加坡举行的“第五届亚细安华文文艺营”及在曼谷举行的“第二届世界华文微型小说研讨会”;1997年,受邀出席在岷尼拉举行的“菲华文学研讨会”;1998年底,出席在厦门大学举行的“第三届东南亚华文文学研讨会”……2011年11月,参加中国世界华文文学学会和世界华文作家协会联合筹办在广州召开的“共享文学时空——世界华文文学研讨会”,以及在台湾高雄佛光山举行的世华第八届会员代表大会;2013年10月,参加在马来西亚吉隆坡举行的世华第九届会员代表大会;2014年11月,参加中国国务院侨务办公室主办,暨南大学、中国世界华文文学学会承办在中国广州召开的“首届世界华文文学大会”。在这些会议中,她见到了心仪己久的作家,认识了不少来自世界各国的作家代表,她的文学圈子扩大了。研讨会上或在其前其后,王昭英发表了多篇关于华文文学以及各国华文作家作品的评介,特别是,发表了多篇关于汶莱华文文学历史与现状的论文或随笔,如《华文文学世界的吉普赛人》《世界华文文学队伍中的一名小兵》《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汶华文学》……等等篇什。为填补汶莱华文文学的史料空白,她更殚精竭虑,披沙拣金,从累积数十年的浩如烟海的报刊杂志中搜寻汶莱华文作家的作品,编辑了《东南亚华文文学选集·汶莱卷》。这名“小兵”为世界华文文学的繁荣发展添砖加瓦确实不遗余力。

5王昭英的处女作诗文集《洒向人间都是爱》

这些年,王昭英已经出版了几部作品,下文会作一些扼要评介。这里必须一提的是她的处女作。1997年下半年,她开始整理在新加坡、马来西亚及台湾报刊发表的文稿,打算结集出版。文莱没有出版华文书籍的出版社,在新加坡作家寒川的不吝指导及鼎力协助下,她的处女作诗文集《洒向人间都是爱》,终于由新加坡的“岛屿文化社”出版了。出版日期是:1998年3月1日。出书的梦想终于成真。王昭英的生命乐章,增添了一段足可回味的快乐旋律。

三,受到两种不同的文化熏陶和大时代波动的影响:刘华源思想多元

从刘华源的学生生涯可知,他受到两种不同的文化的熏陶和大时代波动的影响。中华文化给他安身立命的力量和指南;西方文化开拓他的视野和思维,这应是他的思想多元的客观原因。

刘华源在读书求学岁月时,有些情况值得一提。

他读的中学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北马著名的钟灵中学,校风良好,读书风气很盛,收取学生严格,学生在学业和课外活动方面,表现优异。高中二考得剑桥教育文凭便可出国深造的例子,普遍得很。可惜他因卷入反对“学校改制成国民中学”的风潮而被开除。这一“挫折”,改变了他的人生方向。他认识到,在学生时期就应该作到“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他从此不再甘为“书虫”或“书呆子”了。

新加坡的南洋大学是唯一由东南亚华人集资创立的华文大学,中英并重,学术自由,思想活跃,很令海外华人仰慕。刘华源经过朋友和同学的指导,考入南大商学院修读工商管理。真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天无绝人之路!这一经验加强了他勇敢面对困难与挫折的信心,并从中提高克服困难与挫折的能力。这是从生活中提炼出来的智慧。大学四年,正值新加坡从殖民地走向独立,云南园朝气蓬勃,学生思想活跃。刘华源在左右思潮冲击下,觉悟渐渐提高,思想逐步成熟,决心走上人民的道路,朝向历史指引的方向前进。

英国社会开放,信息畅通,思想自由,信仰自由。在英国深造期间,刘华源了解和吸收了一些西方文化及生活方式,接受西方媒体与教育机构所宣扬的“普世价值”,如自由、民主、人权、法治等等。这是他在欧洲留学的重要成绩的一部分。不同文化的交流,不同思想的交锋,是他发展独立思考的好办法。他十分欣赏英国人的“公平感”(sense of fairplay)。对不公平的事情,任何人都可以站出来指责。这种来自人民良好素质修养所发出来的道德或舆论压力,比什么法规都强有力!刘华源是伦敦的“海德公园”的常客。他从这里学会演讲的技巧,应付刁难者发问,收益良多。英国共产党合法存在,但没有群众,英国的劳工阶级只支持工党。这样的现实,不得不叫他思考,发出重重问号。

以上所述的刘华源的思想成长背景,深深影响了他日后的生活态度、思维习惯,包括他写作的立场、观点、方式。退休后这些年来,刘华源的写作收获主要在散文、诗歌和学术性评介文章方面。散文题材主要是关于当下生活的及时记录和往昔岁月的怀想以及关于汶莱华人教育和华文文学问题的介绍、评论。他努力及时、生动、真实地记录他的生活片断,有旅游见闻、求学生涯的记录;有热心公益事业的写照;有家国民族悲欢交织的歌唱;有关于文化、宗教、风俗、民情的介绍;有针砭时弊、抨击暴政的檄文……等等。他善于宏观把握和微观分析,呈现出异常鲜明的理性气质。学术性评介文章中,如论者指出,《在变化中的汶莱华文文学生态》是最有价值的一篇。该文从不同侧面和角度,清楚揭示汶莱华文文学“当前的现状”,面临的“挑战与机遇”、以及“有利汶莱华文文学存在和发展的大气候”和“有利汶莱华社三大支柱发展的新情况”,详实细致而且令人信服地考察、分析了汶莱华文文学当前发展中的各类亟待解决的问题,及时提出了可能的应对与解决之道。而《是时候了!》一文则可以看成是对于前文进一步的补充,使人们对于汶莱华文文学发展的历史和现状有了更深化的了解。相比王昭英一些关于华文文学的论文、随笔,刘华源这两篇文章,亦不遑多让,也可谓相得益彰,交映争辉。

四,散发着女性特质的新意诗意爱意:王昭英散文写作卓有成就

王昭英对文学的喜爱,众所周知。她说:“我的黄昏岁月在阅读、写作、以文会友中,过得充实有意义。文学是我的宗教、我的信仰。在宽广的文学天地中乐逍遥,复何求?!”她在这种虔诚心境写出的散文,佳作很多,既有新意又有诗意更有爱意,还散发着女性特有的气质。

在《洒向人间都是爱》中,她写出母亲如何疼爱、理解父亲,如何为这个家撑起了一片温暖的天空,甚至还爱及旁人。女儿所忆及的一件件小事,写得多么细致入微啊。她母亲一生没有什么离奇曲折故事,但也有一件不寻常事,昭英绝对不能忘怀,而且因此确信:只要心中有爱,就有诗的情怀。是有一天,母亲从午睡中猛然醒来,忙不迭吩咐坐在一边阅报的大哥,把纸笔拿来,说她心中有一首诗,经常在半醒半睡的状态中出现,今天记得特别清楚,要大哥笔录下来,作为上帝感召她的见证。母亲只上过四年私塾,识字不多,可是就想出了一首诗,很有意思,令人惊异。

母亲生命将要落幕的时候,一天傍晚,当牧师到来为她作安息祷告时,她突然睁开久闭的双眼,以微弱颤抖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吐出:“我很欢喜。”四个字,为自己的一生作了总结。王昭英母亲是十分虔诚的基督教徒,她的一生给爱作了最佳诠释。昭英也以《洒向人间都是爱》一文,为母亲一生作了简洁又充满爱意的刻画。

在《九九重阳忆哥哥》中,昭英从一个妹妹的视角,深情地把刘华源的哥哥描画得栩栩如生。她写道:“除夕夜,不但无法与父母团圆,还要一人独守店屋。躺在一张以破门板搭成的‘床’上,在爆竹声中,含泪睡去。”这种境况,当年哥哥只能独自辛酸,现在我们读了,心头也浮起一阵辛酸。

王昭英有几篇写了父亲。在《与父亲握手》中,王昭英写她大学毕业那年回到故乡,惊觉周围已笼罩在“山雨欲来风满楼”的低气压中,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父亲一天傍晚自外回来,神色凝重地叫她明天就走。在机场送行时,父亲有生以来,第一次与她握手。这“第一次”的瞬间,透露出来深沉父爱,在女儿心中所引起的感应,的确难以言表。“……望着他忧虑的双眼,我除了点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转身走向离境处,我的视线模糊了。”昭英这篇散文,才七百七十一个字,却借用了电影特写的技巧,将这“握手”清晰地“定格”在人们眼前,让一刹那间成了永恒。昭英在这篇短文末尾说:“父亲已作古。每当想起他,就想起三十多年前的那一次握手。”现在我们读来,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7何与怀博士摄于刘华源、王昭英伉俪住家花园(2013年10月24日)。

王昭英有些篇什是写她的庭园。写得比较早的《留得残竹听风声》一文收在2006年8月出版的《双飞集》以及她主编并于2011年9月出版的《汶莱——和平国:八人散文选集》中。2012年6月19日,她在《国际日报》“东盟文艺”版发表《平分秋色的两丛竹》,再次写她的庭院,写她的竹,回顾多年前自己写过的《留得残竹听风声》。我去过他们的家,欣赏过这一片竹、这个精致的庭院,当然深深感受到昭英的感情。三十多年前他们搬来此地时,庭园一片荒芜。华源兄找来几根野竹栽在一角,未几,不知不觉中便蔓延成丛。后来出现些事故,但他们让残竹又再次出现勃勃生机。他们分别以松、竹、梅岁寒三友为孩子命名,因此不但对以松、竹、梅为题的书画情有独钟,连带对庭院中的这丛竹也萌生特殊的感情。于是,他们享受到,也让我们享受到:

闲时从玻璃窗往外望,见竹影婆娑,竹涛翻腾,一股耕耘后收获的满足感,油然而生。月圆之夜,月上竹梢头的美景,让人想起古人“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情景,以及“古人不见今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的诗句,而引发无尽的遐想。

风雨之日,又闻风吹竹林的沙沙声响,及雨打竹叶的滴答声音。庆幸自己对竹的顽强生命力充满信心,才能留得残竹听风声。

一片热爱之情,油然而生。有论者说,这里既有古典诗歌中的幽静意境;又有现代绘画色彩的和谐对比;更有宁静气氛中突现出来的音乐旋律。我有同感。我还想起中学时读课本上一篇写到庭院写到母亲的清代桐城派散文的感觉。

《平分秋色的两丛竹》写出“两丛体态风姿不同的竹,各据一方,平分秋色”,讲到“平衡、和谐之美”,这种思辨性的感悟,在《蝉与禅》《肉眼与心眼》这些篇什中便变为充分的抒发。《蝉与禅》讲“蝉”与“禅”。“知了!知了!……的叫声使人想起某些大声宣称自己知了的人,往往既不知又不了。”“而参禅是为了能知了。知了或可解为知道了断。了断即放弃之意。知道放弃,就是不执迷。不执迷才能悟。执迷则不悟。”《肉眼与心眼》讲:“肉眼观物,所见仅是事物的表象;心眼视物,却可直达事物的内蕴。肉眼的视野狭窄,心眼的视野广阔无垠,既可遨游于天地之间,亦可透视古今,瞻望未来。越能用心眼的人,视野越广,反之,若心眼封闭,就算足迹遍天下,年纪一大把,却什么也没看到。肉眼随着时光的流逝,越来越昏朦。心眼则越用越明亮,所谓具有慧眼的人,都是善用及常用心眼的人。”这些论述,真可谓金句!

王昭英思考的领域,比我最初认识她时的想象要广大得多。例如《我走进古国的光华中》这篇游记,立意很高,发人深思。她写道:走进时光隧道,观赏了吴哥古迹,见证千年以前匠心独具的设计,慑人的宏伟气势,严谨精巧的结构及精美的浮雕艺术,很为之惊叹。“当夕阳的万道金光,洒满吴哥窟拔地而起、象征着印度教和佛教宇宙中心的五座圣塔时,让人有步入仙境如幻如真的美妙感觉。五座圣塔在围绕着小吴哥的护城河中的倒影,更引人遐思。”然而,在置身景色的沉醉之中,昭英猛然警醒地想到,一场绝灭人性的大屠杀,居然发生在一个历来颂赞佛祖慈悲的国度。一个民族,在所谓“崇高信仰”的驱策下,竟然变得无法无天,肆意残杀无辜,尤其是知识分子。昭英不能不愤怒地喊出:“信仰!信仰!多少暴行假汝之名而行!”现在途中所见,均为草率搭建的破烂不堪的房子,光身露体瘦骨嶙峋的儿童在路旁泥地上游荡,或在景点不顾安危地涌向旅游车兜售粗糙的手工艺品。昭英辛酸不已,最后写道:

岁月悠悠,古国风华不再。回望暮色中的吴哥窟,“夕阳残照汉家陵阙”的苍凉感,突然袭上心头。

历经劫难的古国,什么时候你能再造辉煌?!

真是一个“天问”!我相信,每一位读到这里的人,心里都会长久地回荡作者这一仰天长叹,都会一起陷进深深的思索。

五,律师出身的刘华源更喜欢哲理的思考并让思辩力透纸背

8刘华源初次投稿笔迹

王昭英曾回忆说,读大学时,她“不务正业”地选修其它系别的课程如哲学通论、史学通论、法学通论、地学通论等科目,因此读了不少哲学及社会科学的书籍,提升了理性思维的能力。不过,如果说昭英善于将诗意的审美与哲理的思考溶为一体,她的夫婿华源兄则更喜欢哲理的思考并让思辩力透纸背。例如,同游吴哥,王昭英写了《我走进古国的光华中》,刘华源则写出《吴哥方数日世上已千年》,绝对也不是一般的游记。华源兄毕竟是律师出身,经过严格的学习训练和工作磨练,擅长理性思维,而且养成习惯,他的文字厚重,明显现出思考的沉淀。这篇散文的标题即已摆明是“方数日”“已千年”之感叹,动笔之前,必定谋篇缜密,立意高远,思考深刻。一读之下,果然。请看这一段:

洞里萨湖是另一个旅游景点,惟没有历史古迹,它以天然景观吸引游客。我们搭车乘船在那里游了一圈回来,心情却非常沉重。我们看到的是彻底的贫穷!天还是吴哥王朝的天,白云依样在蔚蓝色的天空悠闲自在,水还是吴哥王朝的水,鱼虾养育着渔民。可是,大部分人民一无所有,他们的“房子”是随潮水涨落而可以搬动的浮脚木屋,简陋不堪。人民是那么的黧黑瘦小,显然是营养不良。这里的小孩涌向游客兜售工艺品,更多的是伸出干瘪的小手,发出微弱乞求的声音用英语或华语说:“请给我一块美金。”天哪,吴哥宫殿里和回廊壁上浮雕里健康高大的老百姓哪里去?

最后一句,真是神来之笔。如论者所言,华源兄采用“移步换景”的方式,以绚丽的景物为映衬,用自己跌宕的感情做渲染,而当历史荣光形成的氛围越聚越浓烈时,突然来了这么震撼人心的一问,就此全文嘎然而止,以“春秋笔法”揭示了在历史古迹辉煌荣光背后却掩盖不住的真实悲剧。这是一个瑰丽辉煌与贫穷残破相交织的世界!华源兄对文明不幸陨落的深沉喟叹透露出他追求社会公平正义追求人道主义的深切的思考。

更让我大感兴趣的是,华源兄喜欢把他的理性思考以诗歌的体裁、热烈的风格来表达,形成他甚具特色的诗风。

像他那首写于2003年1月的《风》。他的“风”,就是在千年历史风霜中吹拂的“东风”与“西风”。华源兄通过“风”的景物变迁构成了生动而旷远的意境,全诗有景有情,有历史,有现实,叙述描绘与抒情议论,交映生辉,而最大的亮点是达到深刻的思想升华:他站在东西文明之“风”交流的门槛上,在“人类的前途/是光明或是黑暗”的疑问后,终于发出“清醒的人们说/要对话不要对抗”的呼求——这呼求无疑正是全人类的企盼。

在《风》中,“我”的议论是通过对“你”的描述而伸引出来的,而华源兄于2003年3月1日写就的《藐视》一诗,“我”的抒情主体凸现。诗分四小节,前三节出现三组“我承认”和“但我知道”的排比,以前两者作为衬托推向主意的第三组,宣泄极为强烈的个人情感。最后一节,是一个《圣经.旧约》故事——牧童大卫用一块小石子杀死大巨人歌利亚,从而化解以色列的危机。华源兄利用这个经典故事,令人强烈地认同:貌似强大者往往为代表正义的弱小者所打败。这是历史正义的胜利。华源兄的理性思维,在他的诗歌中常常表现得个性异常鲜明,充分投入自我,《藐视》是一个很好的标本。请看全诗:

闪电在黑夜里/如怒目横扫天空/春雷在暴风雨前/轰隆一声震撼大地/我承认在童稚时期/我会害怕/但我知道/这自然现象是短暂的/挨一挨恐慌即将过去//

撒旦恶神在人间/能使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能使人全身糜烂名誉扫地/我承认在任何时候/他的力量可怕/但我知道/他的权柄有限/他和耶和华的一场打赌必败/好人的下场必比他的好//

巨无霸大仔佬/你能把对手关在牢里/你能吊销反对者的权力/你能封闭人的口/断人的手脚/你能操纵一切……/我承认/在你的国土上/你的力量恐怖/但我知道/你的下场不会好过撒旦/你也会恐慌 像所有的人一样//

瞧一瞧/小小牧童大卫/手中只有一块石头/不也把你拿下

华源兄的理性思维,竟然可以抹上浓郁的浪漫主义色彩。在2003年2月15日,星期六,他写下《因为我已经爱上了你》一诗。如副题所示,这是一篇“情人节的独白”。诗中,我们分明听到了情真意切的独白的声音,以自己亲身的经历和体验,以富有个性的思想感情流变,絮絮叨叨不断地倾诉自己衷情。这篇作品的问世,表明情人节的独白可以如此真心,如此坦诚,如此打动心灵,既富于浪漫诗意又充满理性逻辑:

我的好朋友纷纷离我而去/到那遥远的地方/发达的国家/文明自由和民主的世界/我不愿跟随潮流/凄凄然留下/因为我已经爱上了你//

我的朋友不断来信诉说衷情/他们找到了爱情/过着有尊严的生活/只要肯干苦干敢干/不愁日子难过/有了可到处旅行的护照/始感受到人格的完整/自由和平等的可贵/我不为所动/因为我已经爱上了你//

我的朋友说/你虽美丽比你更美的天下皆是/你虽富有你的家教太严/观念过时/你虽好学开放你的信仰和宗教传统/不够宽容/有时令人窒息/你虽娴慧偶尔脾气暴躁/过度敏感/我一点不动摇/因为我已经爱上了你//

有一个念头曾经在我脑海一闪而过/何不回到我祖先的故乡/那里江山如画/历史悠久连绵不断/那里有我熟悉的语言/和文化风俗习惯//

我何尝没有看到/许多外国人在那里/谋生发财/我还是拿不定主意/因为我已经爱上了你//

在我的眼里/你的眼神最迷人/外国美女算什么/你的微笑最醉人/天上的仙女也比不上/你的衣着最使我心仪/明星的艳装显得庸俗/你的一切我都看得上/因为我已经爱上了你//

你对我的坚贞不必怀疑/你对我的出身已很了解/你不会因为我是外族人对我有所顾忌/你不会因为我是异教徒拒绝我的爱情/因为爱情是伟大的/爱情是看不到/种族的差异/信仰的藩篱/相信我吧请你接受我送给你的三朵玫瑰花/不再犹豫/不再动摇

华源兄从不隐藏自己的观点,对世事人事的是非与好恶总是旗帜鲜明。他的诗歌热情、直白、爱憎分明。虽然有人认为这样的诗不够含蓄与隽永,然而,也正是这种清晰、明确的态度,成就了刘华源诗歌的特色。如论者所说,他的缺点,其实正是他的优点;他的长处也许亦为其短处,而这既对立又辨证统一的特点,正是刘华源诗歌的风格。

从华文文学创作来说,华源兄算是“新手”,但愿他大器晚成。

六,双飞:这对比翼齐飞的大雁,努力将他们的剪影和啼鸣留在长空

9刘华源和王昭英合写的《双飞集》

华源兄清楚自己文学创作中的长处和短处。他在《双飞集》的“后记”中说过:“我是一位律师。我的专业不断地锻炼我的理性思维。如果说我这个人没有想象力,那是很中肯的批评。在我没退休前,我从没想过要成为一位写作人。”人们大致觉得,华源兄擅长壮阔大气的理性抒怀,而他妻子昭英则在丰富细微的想象上下功夫。最生动的比喻来自福建社会科学院肖成博士。在对这对夫妻合作的《双飞集》评论中,她用“山岩上一泓飞珠溅玉的清泉”形容一凡即王昭英的散文特色:“像森林中一泓清泉飞溅在山岩上,潺潺地,把人带到一种恬静的境界里。”而刘华源的散文风格,则是“老树新梅香馥郁”:“它就像一棵老梅树,最初的梅花已经开放。而高高的树干带着一丛繁密的黄梅花,仍不断地伸向一望无际的长天碧空,带给人一种热烈又高远,真挚又深沉的境界。”(见肖成:《翱翔于更高远的天空——评一凡、华源著〈双飞集〉》收进2010年10月出版的《山岩上一泓飞珠溅玉的清泉——一凡文学意境探究》一书中。)

在艺术风格上,刘华源和王昭英的写作也许有若干差别,但华源兄也是在《双飞集》“后记”中说得好:“我们认为:理性思维和形象思维是文学的两只翅膀。没有思想,没有想象力,或其中缺一,文学不能起飞或平稳飞翔。”他说,现在他们的《双飞集》,只能是在港湾低空飞行的海鸥。他们将努力振翼高飞,向更高更广的领空飞去!

“双飞”,多好多恰当的寓意啊!刘华源和王昭英伉俪,就像一对比翼齐飞的大雁,努力将他们的剪影和啼鸣留在长空。新加坡著名艺术家陈瑞献先生为《双飞集》所写的“序”,从哲学的高度道出一种真谛:

永不放开的手牵手是一种对称,它产生平衡,接着显出和谐之美。你看布朗库西(Brancusi)雕刀下的《吻》,一块方石,实际是一种榫合,一边公一边母,一边火一边水,一边法律一边文学,一边华源一边昭英,这座雕塑迷人。平衡使重量消失,和谐的《吻》像一部合著,轻身向天空上升,而后飞翔。

是爱,促动他们在文学的天空比翼齐飞。王昭英于1998年出版的处女作诗文集《洒向人间都是爱》,在封底上印着文学泰斗托翁的名言:“选择你所爱的,爱你所选择的。”真是点中此书的主旨。此书题签出于丈夫华源的手笔,淡雅别致的封面设计是她的爱女心意的结晶,而全书内容,正如书名《洒向人间都是爱》所示,充满着真情实感,充满着爱。八年之后,2006年,王昭英在《双飞集》“后记”心满意足地写下让人羡慕的感言:

“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

能与老伴于夕照中,携手在文学道上漫步,让一些只能踽踽独行的文友,十分欣羡是天意吧!没想到在职场上退下的老伴,如今已从我文学圈子中的“跟得先生”晋身为文学中人。两人一起动手炒的这盘饭,对别人来说,也许没什么特别,可是自家品尝,却是回味无穷呢!

合集中既有阳刚为主的篇章,也有阴柔较重的作品。阳刚的作品不尽是先生的创作,阴柔之作,亦不尽属太太。

天地万物,都是矛盾的统一体。阴阳和合则万物滋生。这本合集乃其一。

七,“南大情结”与“中华文化情结”:这对文学爱侣绝不背叛他们的青春岁月和理想追求

这对比翼双飞、携手同行的文学爱侣,处处尽显和谐之美。那什么是他们的坚实的思想基础呢?

10新加坡南洋大学的主楼旧址

我发现,他们都有着强烈的“南大情结”。他们是新加坡南洋大学校友,在那里相遇,并成为恋人,而后结成夫妻。在他们的生命中,南大占据着一个非常重要的位置。

许多人都发现,王昭英有多篇散文作品,以优美的文笔、几乎不能自己的情意,一再描绘“南大”的美丽,一再沉浸在“南大”的美好记忆。例如《圆了大学梦》《回首来时路》《此地空余行政楼》《无心插柳——《南大曲》诞生的传奇》……这些篇什。在《此地空余行政楼》一文中,有这么一段对“奇迹”的赞美:

南大的诞生是一个奇迹。世界上还没有一间大学,是由人民用自己的血汗建立起来的。南大诞生在风云激荡的年代。是先贤们排除万难,带领民众,以坚忍不拔的精神建立起来的文化堡垒。

我有幸生逢其时,在南大最辉煌的岁月,度过人生最灿烂的青春年华。

南大是一曲由啷啷的书声,欢乐的笑语,悦耳的鸟鸣与啾啾的虫声谱成的青春交响乐。是一幅由青春的学子,碧绿的湖水,相思的林木,典雅的亭楼,巍峨的校舍,璀灿的落霞……组成的人生风景画。

那是个充满罗曼蒂克激情的年代。在湖畔,在山岗,在树下,在云南园的每一个角落,理想的火把在燃烧,爱情的花朵在开放,学术的光辉在闪耀。我们颂赞生命。我们讴歌青春。

笔锋一转,出现这样的感叹——感叹人事的变迁,世事的玄幻,读来让人感触万分:

欢乐的岁月,匆匆一去不复返,母校英年早逝。失去庇护,她的儿女从此走上更加崎岖不平的人生道路。虽然有人因祸得福;有人否极泰来;亦有有心开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更有人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际遇各异,但大都经过一番艰苦奋斗。

昭英还以古典诗词表达她的心情,这首《蝶恋花,忆南大》,缠绵隽永,情深意长,虽然很含蓄,但其悲愤之情,在字行间分明透露出来:

挥泪惜别裕廊路,

万缕离情,

永嵌心深处。

几度风霜兼雨雾,

苍茫不见相思树。

湖水悠悠谁与诉?

耸立牌楼,

且将先贤颂。

万里长空春雷劝,

桃李遍地春常驻。

昭英、华源兄以及许多当年南大学子,之所以心生异常浓重的“南大情结”,众所周知,是特别因为有一个历史遗留下来的“南大问题”。1980年3月15日,南洋大学理事会接受有关建议,把南大并入新大,建立新加坡国立大学。而在南大原址设立南洋理工学院。于是,南大正式被关闭,新加坡华文教育整个体系宣告崩溃,先贤一百多年的心血从此付诸东流。这一事件,使新加坡和马来西亚的华社人士深感无奈与失望。人死留名,豹死留皮。对于名节,可以看得比生命还重要,因此才有古时齐太史简和晋董狐杀头而千古留名的史实。南洋理工学院虽然于1992年改为南洋理工大学,也简称为“南大”,但是,许多当年南大学子,绝难释怀。即使为南大复名,但是否能真正恢复南大的精神实质,维持南大风范,这是个关键的问题。只把名字按上去,但并没有与南大创办之初的那段近二十年的精神实质相配的话,即使是复名也仅是名不符实。在这种情况下,也只能给后人聊以自慰,但却不能发挥出民族教育的光芒。

这些问题被王昭英借评论小说《追逐阳光的人》(作者风沙雁,也是南大生)的机会,讨论了一番。在题为《〈追逐阳光的人〉读后感》的评论文章中,昭英指出,这本小说写南大生被迫自我放逐的际遇,折射出时代的身影,奏出一曲上世纪下半叶海外华人尤其是新马华人知识份子的悲歌,而最令人同感者,是对华族文化传统的丧失的痛心疾首。事实上民族教育这颗大树,早在生存第一的政策中倒下。小说中黄慧萍讲过,她每回国一次,就越发觉自己无法融入这社会,表面上社会保留了许多民族习俗,但那尽是些无关痛痒的小传统,而“我们的大传统诸如文学、历史、哲学,有多少人懂”?《追逐阳光的人》的主题思想很明确,就是揭露“去南大化”“去中国化”的别有用心的政治目的——以批判“大汉沙文主义”为借口,消灭或企图阻碍中华文化的发展。      

刘华源更直截了当。他值“全球南大校友联欢会”于2006年11月27日在墨尔本举行之际,对引起颇大争议的南大两杰出校友陈瑞献(人文方面)刘宗正(科学方面)获南详理工大学颁发杰出校友奖的话题,就以《不吐不快》,发表八点看法,声明:“座落在同一校址上的‘南洋理工大学’与前‘南洋大学’是两所性质不同的大学。这是史实而不是看法。”他引用“南洋大学”杰出校友陈瑞献所云:“我们的母亲已死。”

华源兄的“不吐不快”可谓热烈如火。他在《南大人的梦》一诗中,把“南大人的梦”提到非常的历史高度:

希特勒大屠杀/六百万犹太人牺牲了/流落世界各地的“选民”/终于复国了//

绝灭人性的手段/阻挡不了两千年长梦的/实现//

你可以把南大校门封挡/你可以把文学院商学院拆掉/你可以把云南园的相思树砍去/你可以继续横行去吧/流落在全球各地的南大人/要复校的梦也一定会/实现

2008年4月28日,刘华源写了《宝船遇难记》,比喻南洋大学夭折的命运:

50年前/南洋华侨创造了一艘宝船/名闻世界的“南洋号”/以中华文化与南洋和西洋文化交换/与郑和下西洋一样伟大辉煌//

25年前,/一场时代的风暴,在南中国海/激起了滔天巨浪/南洋号的舵手,把握不住方向/南洋号的船员,顶不住巨浪/宝船面临沉没//

危机时刻/英美海盗,骑劫了它/南洋号,被逼停泊在港湾内/只准贩卖洋货/从此中华文化没落//

历史将审判/南洋华侨的后裔/为了生存,必须根除民族的根吗?/为了适应,不得不切断与祖籍国的联系吗?//

风云变幻,东北季候风再起/南洋号必将从新启航/南中国海昔日的风光,/何日重现?

何日重现南中国海昔日的风光?这是他们多少年来念兹在兹的心头大事。他们还合写过《南大牌坊——新旧南大的一道桥梁》一文,热切期待巍峨壮丽的南大牌坊可以重新矗立在校门外。他们认同陈瑞献所说的,南大牌坊体现“一种盛大刚直的正气与节操,也就是孟子说的浩然之气,一种正义凛然的精神状态”。它不但是重要的历史文物,也是南大精神的象征。它见证了一个时代的风云沧桑,只有让它重返云南园,才可将割裂的历史衔接起来。

11当年新加坡南洋大学大门牌坊

在南大惨遭关闭二十二年之际,在母亲节那天,华源兄写下《永远的怀念》一诗,向这位已死的母亲宣誓:做人要有骨气,不要忘本,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之后,他点出:“您的娘家/远在千山万水之外/有壮丽的山河。”

一间已退出历史舞台的大学所体现的精神,为什么会成为今日大家关注的问题?昭英以深邃的思想力度,早在1995年7月28日,在发表于《诗华日报》“丰采”专栏的《南大精神与文化传统》一文中,就雄辩地阐明一个关键因素。昭英指出,所谓南大精神,归根结底指的是在逆境中奋力求存的意志,是牺牲小我,完成大我的精神,这是贯穿着南大的历史的精神。这种精神不能孤立地理解——它与华族文化传统有着不可分隔的联系。南大精神是华族文化传统在“特定历史条件”下的产物,是华族的民族精神在云南园的体现,因此南大精神的消失,在很大程度上意味着一种文化传统的丧失。

昭英说,一个民族的文化传统,不是凭空而来的。它是一个民族在长期的共同生活中所产生的共同心理状态。它“规范着人们的思维方法,支配着人们的行为习俗,控制着人们的情感抒发,左右着人们的审美趣味,规定着人们的价值取向,悬置着人们的终极关怀(灵魂的归宿)”。一个民族的文化传统,是一个民族的灵魂,是一个民族的民族精神。华族作为新加坡的最大民族,其文化传统的存亡,关系着这个国家的兴衰。

昭英还指出,文化传统与传统文化是两个不同的概念,正如蜂蜜不同于蜜蜂。文化(的)传统落足点在传统,以有别于经济传统,政治传统等;而传统(的)文化,落足点在文化,以有别于现代文化,西方文化等。传统文化是表现文化传统的实体,也就是所谓的文化遗产。诸如古典的诗词、戏剧、舞蹈、忠孝观念,生活习俗等之物质的、制度的和精神的文化实体和文化意识。因此,体现华族文化传统的南大精神的落实,必须通过传统文化的学习与薪传。母语教育就是达到此目的最有效途径。

南大精神如果曾经因为政治因素而蒙垢,则南大精神的重现光彩,必须是由于文化因素,因为政治是短暂的,而文化却是永恒的。

昭英满怀信心,寄望再生的凤凰,能再次展翅飞向文化传统的高远及辽阔的天地!

像散布于世界各地的“南大”学子一样,华源兄和王昭英现在也已经垂垂老矣。但他们这么多年以来,为心中的凤凰能再次展翅不屈不饶地努力着,绝不背叛他们的青春岁月和理想追求。

从刘华源、王昭英的炙热的“南大情结”中,我感受到他们深厚的“中华文化情结”

八,“我们都怀抱同一个梦想“:几十年来,这对夫妻深深的“六四”情结一点也没有淡去

时光过得飞快。去年十月文莱之行结束后我即回到悉尼,至今,和刘华源、王昭英伉俪分别竟已有一年了。最近得知昭英新书《感时花溅泪》又一次由成立已四年多的“世华文学研创会”出版,并将于今年十一月在新加坡由该会主办的“新华文学大系发布会”及该会的“创作研究系列”新书发布会上正式亮相。笔者有幸预先获赠此书电子版,得以先睹为快。

书中收集了四辑散文,还有短篇小说、微型小说、闪小说,以及诗歌创作。一篇很短的“前言”,说:

我的人生已入冬。

古稀之年,窝居小镇,舞文弄墨自娱。

心血结晶,不舍散失。敝帚自珍,遂有此文集。

世事纷扰。杜甫《春望》中的诗句:“感时花溅泪”,很能触动我心。故以之为书名。

一句“我的人生已入冬”,真是令人心头为之一震!星转斗移,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无人能幸免之。但是,我们可以怀抱大爱,坚持操守,便不枉此生矣。就像杜甫在《春望》一诗中所表达的深沉浓重的爱国情怀,昭英和她的夫婿华源兄多年以来所坚守的理念、情操,也是恒久不变的。在昭英新书中,我特别找出一篇文章,标题是:《西风压倒东风的时代》。全文如下:

由中共前总书记胡耀邦逝世引发的学潮,及随学生绝食而升级的大陆全民爱国民主运动,其性质与中共一九四九年主政以来的运动迥然不同。

以往,大陆的各种政治运动很大程度上是中共内部权力斗争的反映。如一九五七年反右、一九六六至七六年的文化大革命,及年前清除精神污染、反资产阶级自由化等运动,都是领导层为排除异己、巩固统治而发动的斗争,是由上而下的运动,人民群众沦为权力斗争工具。然而,此次却是人民自发为反对腐败政治、争取民主自由而触发中共领导层的权力斗争,是由下而上的斗争。

今次是大陆人民第一次敢于向共产党争取自己的权利;这场运动旗樴鲜明地争取民主、自由、法制、人权,针对政治体制,不同于以往的群众运动只突出个人。就连一九六七年「四五天安门事件」所提出的口号,其中最尖锐的也不过是「让秦始皇时代一去不复返」。

这次运动波及面空前广泛,连海外的中国人也奋起表态。这种全球华人步调一致的斗争,只有中国当年的抗日战争可媲美。「东风压倒西风」,而八十年代显然是「西风压倒东风」。苏联的政治改革、东欧各国的变化,在在显示出这一趋势。大陆全民运动更印证了西方的民主、自由、法制、人权,正是这个时代以至全世界人民的共同愿望,显出这场斗争的划时代意义。

12丘启枫与王昭英及本文作者摄于文莱博物馆(2013年10月26日)。

去年在他们家里,昭英曾欣喜地告诉我,他们的挚友、文莱著名报人丘启枫先生不久前在他曾经工作过的香港《亚洲周刊》上发现一篇文章,署名“一凡”,标题是《西风压倒东风的时代》,出版时间为1989年7月2日。原来这就是昭英撰写的文章,首次使用“一凡”这个笔名。当时,王昭英及刘华源身在文莱,但他们深为天安门民主运动所感动,昭英更执笔投稿,旗帜鲜明表达自己的观点。今天,在二十五年之后,重读此文,不能不为王昭英的精神及勇气肃然起敬。

二十五年来,这对夫妻深深的“六四”情结一点也没有淡去

今年,“六四”前夕,他们分别以“疾风”、“劲草”的笔名,发表了一首诗歌和一篇散文,以作纪念“六四”二十五周年。刊登在《五属文苑》上的“疾风”的诗歌题为《回顾》,在回顾中抒发无限悲愤的心情:

从美梦中逐渐苏醒耳边/枪声阵阵/坦克车轰隆而过/直升机的螺旋声/来了又去/去了又来/睁眼一看/满天红光/黑烟弥漫/人民广场,一片狼藉/人们在舍命救命……/这是怎末回事?/鲜红的国旗/染上人民的鲜血/武装到牙齿的人民子弟兵/屠杀翻身了的国家主人/天啊今后谁敢/高谈革命人生理想/经过了血的洗礼/还会有人相信/拯救祖国/解放人民的/新神话吗?

署名“劲草”的散文题为“未解的结”。文章说,读了刊登于2014年6月2日《诗华日报》名家版古元佑的鸿文《可以平凡,不能平庸》,思潮起伏,把她带回1989年的天安门现场。“劲草”认为,古元佑对这场牵动海内外炎黄子孙心灵的运动,作了十分公正持平的辨证论述。特别文未那段话:“仅以庄敬的心情,深切悼念,再向那些怀抱理想,为‘六四’牺牲的无名英雄和付出惨痛代价的勇士沉痛默哀,更向‘天安门的母亲’致最高的敬意!”引起“劲草”深深的共鸣。她再次翻开第一届“冰心文学奖”散文参赛文选《千花集》。其中一篇入选佳作《青春挽歌》曾经十分震撼她的灵魂,现在再次翻阅,震撼依旧。

《青春挽歌》的作者是冰清,她在十九岁芳华正茂时,参加了天安门学运,七年之后,她写下了此文,将亲身经历的这场学运的真实情况、随后的镇压实景及其对自己的冲激,诉诸笔端,有血有泪。这是《青春挽歌》的几段摘录:

六月三日晚,在听了电视广播里对北京市民“不要上街”的警告后,许许多多参加了绝食,并已返校的北京学生预感到“最后的时刻”到了。大家曾以自己的身体为代价投入这场旷日持久的学运,如今自然想亲眼看看政府将怎样处置我们,于是成百上千的学生再一次从四面八方奔赴天安门。夜色里,广场上,校旗飘扬。

……最令我铭心刻骨是告别广场的最后一瞬,在初夏的拂晓之风里,广场护栏上白布黑字赫然挂着北岛的一句诗:“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在那样的情况中悴然读到这样的诗句,我的整个灵魂都被震颤了!曾经两度在我身边不远的地方有学生倒下……

生者是健忘的。唯死者已矣。

之于我,一个刚十九岁便被剥夺了花季,打碎了浪漫的女孩子,却是无从在失落的岁月中追回生命的伊甸园了,……但这不是一篇政治檄文。历史的是非曲直须待岁月沉淀到一定程度后,方可论议评说,且也不是人人都有能力评说的,本来就恬淡从容的我,……此刻含泪着文,权当是自己为自己和那些与自己有过同一经历同一命运同一感受的人所写的青春挽歌吧。

真是一曲令人动容的青春挽歌!真是一个让历史伤口继续流血的未解的结!“劲草”在她的文章中坚定地说,有人想否定民主这个古今中外的普世价值观,否定六四的诉求,这是既得利益者对抗制度制衡的似是而非的论调。这场运动的实质,并非如当年当政者所说的是反革命动乱,非武力镇压不可。相反的,学生反贪腐,要求自由平等,完全出自于他们爱国救国的热忱。“劲草”在遥远的天边,发出她也许是微弱然而可以得到普天之下广泛共鸣的呐喊:是还历史本来面目的时候了!二十五年的等待太漫长了!

“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今天已没有什么“天子”,当然没有必要做什么“诚臣”,但是,一个站在历史正义一边的华夏子孙,不管身在何地,不管时代风云如何变幻,心里一定时刻装着祖籍国的父老乡亲,一定时刻牵挂着祖籍国,为她的进步成功感到高兴自豪;为她的迷误挫败感到痛心羞耻。

2008年10月5日,王昭英在《五属文苑·第114期》发表了《国难、国荣、国耻》一文(此文也收进新书《感时花溅泪》中)。那个鼠年,国难是汶川地震;国荣是北京举办了奥运会;国耻则是当年闹得人心惶惶的毒奶事件。昭英写道,汶川地震表现了人性中最美好的一面,毒奶事件却显露了人性中最丑恶的一面;汶川地震,中国向全世界展示了自己的道德和勇气,毒奶事件,中国却向世界显露了自己的麻木与不仁。天灾难测,人祸能防。然而,为什么多年来,人祸却防不胜防?!什么地方出了问题,让中国一而再,再而三发生祸害人民殃及生命的事件?!昭英疾呼道,“这是一个值得中国人民深思的问题。”

对于值得中国人民深思的问题,刘华源则试图比较自己亲身体验的两个祖国两种不同的社会制度,让人深思。2011年12月6日,他写了《对话录》这样一首诗:

我的祖国/有国王/国王允许选举/民选政府容忍人民/上街示威游行/大喊口号高举标语/不管你是/穿红衫的还是/着黄衣的只要是/依法行事有秩序地行使你的权利/军队警察监狱都不能动你毫毛//

我爱我的祖国/别看我刁蛮/老是开罪有权位的/又参加反对党/高高在上的当权者又奈我何//

我的祖国与众不同/我们也曾经有国王/取代国王位置的国家领导人称主席/我们现在有主席没有选举/这是因为我们的主席都是英明伟大的/选举是多余之举,不符合优越社会的需要//

你要示威游行?/这是破坏社会秩序国家安宁/国外的坏榜样不值得追随/有不满何不向母亲倾诉?//

你要发牢骚,写文章唱高调?/这会引发动乱破坏稳定/宪法条文基本人权不是人民说了算/天亮前民主是一面斗争的旗帜/天亮后“民主是好东西”说了要犯忌讳的……//

我爱我的祖国/我对祖国的忠诚光昭天下/我对祖国的爱情无处倾诉/为什么我不能自由地公开我的爱情/为什么我不能任意地歌唱?

2013年9月29日,因教师节有感,为他家乡文莱马来奕的华教事业做出巨大贡献的华源兄,写了《我也有一个梦》,尖锐地指出中国教育的问题。他问道:“为什么/不让人民横眼冷对当下的‘千夫指’?/不照顾在广大农村小学服务的‘孺子牛’?”他说:

我也有一个梦/让中国的航天事业发展放慢下来/让中国的海陆空国防事业的支出减少一些/增加在教育方面的投资:/学生与老师上课时/课室不漏水空气新鲜光线充足/(旧建筑拆前可拍成纪录片留念)/学生和老师衣着干净整齐/(旧的破烂肮脏衣服可收藏在文物馆展览)/学生与老师三餐温饱精神饱满/(上电视的时候共和国不怕在世人面前献丑)/孩子是祖国的花朵是/国家未来的主人翁/此时不勤于灌溉细心培养/更待何时?

华源兄的“梦想”非常崇高,是为了祖国未来的栋梁。他一定是看到在中国繁华大都市之外还有许多落后农村山村破旧课室的照片以及贫穷家庭孩子上学难的故事,感到非常揪心。进一步想,关于中国教育,邓小平说过:“我们最大的失败是教育。”许多有识之士也认为中国的教育是失败的,但究其失败原因,其实恰好是政治干预教育,把还需要实践检验的政治观点甚至不实谎言灌输给学生洗脑,而许多中国传统美德在青少年中却付诸阙如。

世界上各个国家的社会制度不同,但民众,你我他芸芸众生,都渴望自由、平等、幸福。中国梦和美国梦是相通的;文莱梦和中国梦是相通的。全世界华夏子孙的梦也是相通的。

13刘华源、王昭英在书房摆着《共享文学时空——首届全球华文作家世纪论坛纪念文集》,还刻意把它打开到“何与怀感言”那一页。

记得在文莱第二天,到他们住家拜访,走进书房时,一眼看到书桌上摆着那部精装的大书:《共享文学时空——首届全球华文作家世纪论坛纪念文集》;他们还刻意把它打开到“何与怀感言”那一页。我的感言标题正是:“我们都怀抱同一个梦想”。

是的,华源兄、昭英,我们都怀抱同一个梦想。全世界华夏子孙,全世界民众,都怀抱同一个梦想!

九,做“世界人”:“大爱”与“真善美”和谐奏鸣;不同凡响的生命轨迹完美交集

14

2004年9月,“全球百国华文作家手拉手团结和平友谊大会”在北京八達嶺长城脚下举办。这是刘华源、王昭英在会上的合照。

世界如此之大,我和刘华源、王昭英伉俪完全可能如陌路之人,擦肩而过,一辈子也互不认识。事实上,二十年来,以前已经有数次失之交臂。最早一次是1994年12月。首届世界华文微型小说研讨会在新加坡召开,王昭英看到报纸上的消息自费前来与会,我作为新西兰代表名字已印上大会手册,并定了论文题目,但人却因分身无术未能露面。翌年也是12月,王昭英出席了在新加坡举行的“世华”第二届会员代表大会,我虽然即将离开工作了两年的新加坡,也特地抽时间到会场走动,但在几百号人中无从认识昭英、华源兄他们。我从昭英的《青山不老绿水长流》一文,得知他们夫妇俩也共觞2004年9月在北京八達嶺长城脚下举办的“全球百国华文作家手拉手团结和平友谊大会”,记得中秋节那晚,来自全世界几百位作家诗人朋友,在长城上一起举杯邀明月,对酒欢歌,可惜我却不知道华源兄和昭英就坐在身旁……

我们最后终于萍水相逢,彼此认识,回想起来也有点戏剧性。那是2011年11月,在广州召开的“共享文学时空”世界华文文学研讨会期间,一次乘坐电梯,突然站在对面的人看了我挂在胸前的参会证,欣喜地喊了一声,“你是何与怀?!”发声之人就是刘华源,他旁边就是王昭英。原来他们看过网上传来传去的我写的拙文,如关于刘宾雁、储安平、王若水、张志新、遇罗克、林昭……那些篇什,很有感触,就把我的名字记住了。我们一见如故,相见恨晚,共同的理念、梦想,让我们冥冥之中神交已久矣。

走笔至此,我不禁好奇地想:我此刻坐在英语国度澳大利亚悉尼我家里的书桌旁,而在广袤地球另一个小点上,在汶莱那个称为马来奕的小镇里,在他们布置得富于中华文化气息的家里,也是在此时此刻,华源兄和昭英正在做着什么呢?

……浮想联翩。我又一幕一幕回想去年在文莱的点点滴滴。

15马来奕中华中学命名为“刘鸿祥楼”的教学大楼

文莱地处婆罗洲岛北部,与东马砂劳越及沙巴为邻,国土面积只有五千七百六十五平方公里。根据2014年年鉴,全国人口约四十二万三千,马来族是最大民族,占总人口百分之六十六,华族占百分之十一,约四万七千人。在文莱出生的华人,不能自动成为文莱公民,必须经过语文(巫文)考试及格,方给予公民权。因此文莱有相当大部分的华人,由于通不过语文考试而成为无国籍人士。华文文学赖以生存的华文报刊至今还没有创办;华文文学作品只好到邻国的华文报刊发表。全国只有八所华文学校,其中仅有三所华文中学。这些学校的创建和办学经费,都来自华人社团,文莱政府不予补贴。酷爱中华文化的有识之士,在极为艰难的环境中,怀着“路漫漫兮其修远,吾将上下而求索”的执着精神,为赓续中华文化传统做着孜孜不倦的努力。

华源兄夫妇带我们去参观过一间华文学校——创立于1931年的马来奕中华中学。1968年华源兄从英国学成返回文莱后,一面协助哥哥刘鸿祥经营家庭生意,一面执律师业,其间从1975年到1983年,文莱华文教育面临办理教学经费和改制的危机,华源兄临危受命,出任奕中董事会董事长;其兄也深明大义,积极支持奕中,并慷慨捐赠一座命名为“刘鸿祥楼”的教学大楼。当年还发生过抗争事件。政府要国有化即是接管全国八间华校,华源兄夫妇和其他友人组织起来进行抗争。最后妥协——数理化课程改用英文教科书,但全部华校得以保存至今。

面对着亡兄及自己心血的成果,触景生情,华源兄脸上露出压抑不住的自豪,但也掠过一丝淡淡的无奈;我们除了敬佩之外,也多少杂生一些困惑之情。

16我们参观马来奕中华中学时,偶遇一群华裔小朋友。

但这是已和他们生命密切相连难以分割的国度家园!他们毕竟是这里的华人,毕竟从小在这里接受了华文教育。回想上世纪六十年代,他们远到英伦留学,异国生涯对他们是既艰苦又充满挑战。面对与东方迥异的西方世界,他们不但有普遍意义上的乡愁,还有深沉的文化乡愁。他们想家,思念故土,亦对自己的文化传统充满眷恋之情。昭英回忆道,当学成归来踏上故土那一刻,她突然对艾青的诗句:“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块土地爱得深沉”,产生深深的共鸣。

我再一次阅读昭英所写的《第二故乡》。这篇散文是她参加由世界福州十邑同乡总会主办的“冰心文学奖”的参赛作品,在来自世界十九个国家的一千一百二十一篇参赛作品中,获选为三十二篇入围作品之一收入《千花集》一书。可见此乃佼佼之作,很为她所珍惜,足可反映他们夫妻对居地的乡情。

昭英写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从英国返来,她的家已不在古晋,而必须在另一块陌生的土地、夫家的故乡文莱重建家园。真是逝水流光。自1968年她随华源兄定居文莱以来,转眼之间至她撰写《第二故乡》之时,已经三十个寒暑——如果计算到现在,则已经四十六个寒暑了。

她忆及自己初到汶莱时对今生此世要长久居住的马来奕小镇的感觉:

婚后随夫定居文莱一个叫马来奕的小镇。

小镇一边濒临南中国海,一边则傍马来奕河。

滨海而居,虽得水趣,却不得山情。

小镇地势平坦,连个山坡都没有,可说是个没有什么山川气势的地方。

有云:地灵人杰之地,是古代文化和文人留下较深足迹之处。不知是地不灵以至人不杰,还是人不杰以至地不灵,这里既无令人发思古之幽情的文物,亦无文人墨客的遗迹。

走过不少小镇,可谓风韵各异。有的似风华绝代的佳人,令人惊艳;有的如秀外慧中的闺秀,使人赞叹;马来奕却似小家碧玉,清纯温婉,平易近人。既无慕名而来的游客,打破它的平静,亦无牟利而来的淘金客,破坏它的清纯。到小镇来做客,十居八九是亲朋好友,因此常有“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的喜悦。

结尾是这段韵味绵远悠长又大有深意的情感抒发:

小镇生活有如一潭平静的湖水,偶尔泛起一阵涟漪,很快又复归平静。小镇的人生有如这里的公路一样平直,既无上坡下岭,亦不蜿蜒曲折。

没有戏剧性的大起大落,当然也没有繁华梦醒的怆然落寞。

喧腾热闹不等于丰富充实,淡泊宁静不是单调空虚的代名词。只要胸怀世界,心系人生,小镇虽小,天地亦可以是辽阔的。

已达知命之年,最响往的还是平和冲淡的田园诗境界。小镇让我有机会实现这种追求。

为此,我心怀感恩。

好一句“只要胸怀世界,心系人生,小镇虽小,天地亦可以是辽阔的”!真是深得哲理之高妙。

17刘华源、王昭英和他们的儿女

我想到前文谈及的华源兄《因为我已经爱上了你》一诗。如有论者已经指出,诗中的“我”,从明面上象征了诗人自己,而从暗面上则隐喻了已决定落地生根的汶莱华人群体形象;诗中的“你”,从明面上象征了诗人的情人,而在暗面上则隐喻了生长于斯的汶莱华人群体已真正开始认同汶莱为自己的家国。“我”和“你”这两位寄寓着无限情思的抒情主客体形象,是由生活真实和艺术想象结合创造出来的人格化形象,从而使该诗显示出了比现实景象更高一级的境界。特别是“我”一再深情表白“因为,我已经爱上了你”的句子,使抒情主人公的缱绻眷恋之情一步步被无声推进,掀起了读者心湖底一层又一层的波澜。作者如此直言不讳地写出自己的心情,不单自我形象写照,是个人情感宣泄,更多的是民族感情的抒发,是众多居留于汶莱的炎黄子孙群体心境的写照。

我又想到昭英《另一种乡愁》,读来就整个人被“乡愁”所感染:

家乡!家乡!有家才有乡。当年的异乡也因我们曾在那里安过一个家而成为我们的另一个故乡。

有乡就有乡愁。而乡愁说穿了,不过是对一段日子的缱恋之情。

故乡在某种情况下,是一段日子的代名词。唐朝诗人崔颢在离开他家乡不远的“黄鹤楼”发出“日暮乡关何处是”的喟叹,显然不是因为乡关无觅处。

人对生活过的地方,都有故乡情意结。都会在离开之后不断的思念,不断地产生回去看看的念头。然而,若真的有一天得以如愿,重临旧地,却会对不依旧的江山与人事,产生怅然若失的情怀。可见怀念故土,许多时候是在怀念一段生涯。

……

啊!乡愁,正是渐行渐远渐深……

18丘启枫和本文作者(2013年10月24日)

谈起乡愁,我不得不提到在文莱认识的华源兄和昭英的挚友丘启枫先生。这位先生是个奇人,奇就奇在他身世的奇特。祖藉广东大埔的他,在汶莱出生成长,毕业于台湾师范大学历史系,学成返汶莱执教十年,在台北驻汶莱机构服务八年。先后担任新加坡《联合早报》驻香港、北京、台北特派员;香港《联合报》资深编辑兼港闻组组长;《亚洲周刊》副总编辑,现为汶莱时报(The Brunei Times)集团副总编辑。他曾经有过七种旅行证件,有过十种国民身份。最初,1954年1月,汶英当局发给他一张单薄的旅行证,他的国民身分是“中国客家人”。两年后,他取得居留证,国民身分变成汶莱永久居民。1961年1月,申请到英国护照后,他的第三个国民身分变成“汶莱英国保护籍民。1990年,他有了第七个国民身份:新加坡永久居民。1992年,他申请放弃中华民国国籍,获得内政部长签发的“国籍许可证书”,又取得另外一个鲜为人知的国民身份:“许可丧失国籍人”。这时候,他按照国际法已经没有国籍了。同年,他获得第九个国民身分:新加坡公民。2002年,他取得附有三颗星的香港身份证,又多了一个国民身份:香港永久居民。

乍听起来,好像是间谍电影,仿佛一个人手持多种护照,在国与国之间变换,取得一个个生存的空间。其实,丘启枫先生并没有花钱或使用什么奇巧手段取得国民身份,是国际政治和职业选择决定他的国民身份,然后决定他可以持有的旅行证件。以他的经验,不同的国民身份和旅行证件,在不同的移民、关卡、保安人员面前,偶有不同的挫折和意外,总得有点耐心,有点认命,从来不敢奢望“来去自如”。因此,他总是在排队或者等待制服官员的时候,读读唐诗,遥想古人间关万里,证件就在诗与诗之间等待。所以,他行囊里总带着一本翻得破烂的唐诗。

19唐诗是丘启枫他这个“精神难民”心中的“护照”,是他神游长安的“身份”。

丘启枫先生说,很多时候,唐诗是他这个“精神难民”心中的“护照”,是他神游长安的“身份”。当一切挫折过去之后,总会有美好的归属,好像唐诗拥抱了他。想起唐诗“笑问客从何处来?”他欣然接受自己是永远的过客。带着那本唐诗,历经他十个身份的转折,书页已破损,可是,他喜欢这本伴随他东奔西走数十年的旧书。

他不无自豪地总结说,唐诗才是他的身份,他的故乡……

丘启枫先生的身世和他的感悟给了我莫大的启示。

的确,人一旦失去了精神家园,找不到心灵的故乡,就像漂浮在茫茫大海中的一叶扁舟,随时面临覆灭的危险。但是,作为一个华夏子孙,不管身在何处,何时何刻,怎样的境况,当想到自己与中国、中华文化的关系,可以借用一位波兰作家的话,坦然自若地告诉自己:“我就是中华文化。我的中国意识就在自己身上。”当年,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前所长刘再复先生离国,在最初的六年里,写下《西寻故乡》这部集子,叩问故乡的意义和生命存在的意义。他在叩问中告别了“乡愁”的模式和族群的土地观念,为寻求生命最后的实在。在六年日日夜夜的游思中,他把故乡分解了:地理之乡,文化之乡,灵魂之乡,情感之乡……这样,他终于寻求到心灵的安稳。而现在昭英,对“乡愁”和“漂泊”,也有自己豁达、超然的理解,因为她也以自己的经历让体会有了升华:“昔日的异乡汶莱,如今已是我魂牵梦萦的故乡。偶尔踏足英伦,我也有回家的感觉。置身异乡而无深刻的漂泊感,我想可能是因为我能用心坚守自己的文化家园。”其实,一千两百余年前唐代大诗人白居易先生就说过:“身心安处为吾土,岂限长安与洛阳。”九百多年前的苏东坡先生也告诉我们:“此心安处是吾乡。”真不愧是豁达的大诗人,其真知灼见几乎预见到千年之后的人类地球村。世界何其之大,世界也何其之小。只要心安,只要坚守自己的文化家园,哪个地方都可以安家啊!

20中国农历大年初一,本地华裔舞狮队到刘华源、王昭英家拜年(2015年2月19日)

就让我们做个“世界人”吧。我在多年以前的一篇文章中曾经引用过一百多年前梁启超在太平洋途中,感怀身世,写下的这样一段话:“余乡人也,九岁后始游他乡,十七岁后始游他省,了无大志。懵懵然不知有天下事。曾几何时,为十九世纪世界大风潮之势力所颠簸、所冲击、所驱遣,使我不得不为国人焉,不得不为世界人焉。”(梁启超,《〈汗漫录〉序言》)今天是二十一世纪,我们──特别是作为华裔作家/诗人的我们──是否更应该做一个“世界人”并以此使我们当下的生活更具有可信度呢?我们似乎不必在“原乡”“异乡”的观念中纠缠,不必为“在家”“不在家”或“有家”“没有家”的感觉所困扰而不能自拔,不必因为“土地家园”不是“终极家园”而极度怀疑而灰心丧气。这些纠缠、困扰、怀疑,为文学创作提供无限的思考和想象空间,但作家作为一个“世俗”的人,应该有平常心也应该拥有积极的人生观和广阔的历史哲学视野。我们毕竟都在同一个世界怀抱同一个梦想。

现在,我知道为什么去年在文莱那几夜我连续进入如此文开头所回忆的梦境了;我知道如何去解释那些梦境了。

21刘华源、王昭英家族合照

如今算来已经是很久以前了,在1993年7月25日,王昭英在《诗华日报》“思维集”专栏发表一首诗,题为《南中国海——我底梦乡》,抒发她的梦想:

我爱海/更爱那浩翰无边的南中国海/在海底深处/曾经隐藏着我无数的梦/曾几何时/汹涌澎湃的南中国海/背负着我走向理想与希望/陪伴着我迎接幸福与欢畅/在海的彼岸——狮城/开始了人生最美丽的时光/海岛那灿烂的岁月/留下无数的歌声与欢笑/驰聘在学术疆场上/爱情的花朵在“云南园”开放/生活呵!是百花盛开的园地/青春啊!是一首唱不完的赞歌/潮涨潮退/花开花落/时代的浪涛/吞没了理想的王国/满地的落红/掩埋了春的足迹/青春是荷叶上的露珠/生命是张白纸/抱负掩没在账部文件堆中/理想埋葬在柴米油盐堆里/南中国海——我底梦乡/那年那月/你才能再次激起我旧日的情怀/为生命的光华/奏起一支雄伟的颂歌

22刘华源、王昭英生前于2015年9月出版的收入本文的书《怀抱同一个梦想》

虽然生命也曾出现低谷,如今,昭英的梦想实现了,她“旧日的情怀”早已再次激起;她为生命的光华正奏着一支雄伟的颂歌。

这二十年是怎么过来的呢?看看华源兄写于2013年4月29日的这首题为《悟》的诗吧。这是他的感悟,也可看作他的誓言:

在一个空旷的空间 无边无际/在一个静寂的世界 滴水可闻/一个孤独的灵魂/最贴近那终极的力量/仰望夜空 北斗星闪闪发光/迷路的人 找到前进的方向/高山 大海/森林 野兽/挫折不了你/追求/真 善 美 的意志

23本文作者在刘华源、王昭英住家门前留影

就是在心中那颗闪闪发光的“北斗星”指引下,他们贴近“那终极的力量”;在对真善美不屈不饶的追求中,这对夫妻比翼齐飞,携手前行。同极其真切的人生之“悟”紧密相连,他们把一己之爱升华为对家乡、国家、民族以至整个人类的大爱。他们以“爱”作为出发点作为推动力,来促成“真善美”在人生各个领域中的实现。在其作品中,人们可以听到他们的“大爱”与“真善美”的和谐奏鸣。

24刘华源、王昭英生前书房摆设

我也喜悦地听到他们的“大爱”与“真善美”的和谐奏鸣,看到他们不同凡响的生命轨迹的完美交集。在这交集中,散发出深深的南大情结、六四情结、中华文化情结。他们怀抱着同一个梦想,开出文学之花,思想之花,永不凋谢!

(2014年11月13日完稿于悉尼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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